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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染由小德子攙著下了馬車，擡眸四顧，各處霧氣縈繞，朦朦朧朧，高高聳立的華清宮猶如一個沈默的佛陀，莊嚴而肅穆。
她早年跟著郭娘娘來過這兒一次，那時還太小，具體事由也都忘了，如今再來，卻已是恍如隔世，物是人非。
從殿前的甬道內走出一位老嬤嬤，恭恭敬敬地朝她福身行禮：“老奴這便帶著三公主進殿吧。”
少女的瓷白小臉上露出些許張皇，脆生生地問：“你現在……就帶我去見皇上嗎？”
老嬤嬤慈祥地笑了笑：“皇上說了，須得先讓三公主用完膳，再沐浴更衣，待三公主收拾得妥妥貼貼了，再來與三公主會面。”
少女“哦”了一聲，這便跟著老嬤嬤進了華清宮的大門，繼而穿過門廊，進入到一棟僻靜的獨立殿宇，殿中一應家什皆安頓齊備，尤其還在地磚上鋪上了柔軟而舒適的絨毯。
少女喜歡那絨毯，一進殿便脫下了鞋襪，赤足在殿內行走，心頭也一時有些恍惚，好似是終於回家了，又好似是再也沒家了。
幾名隨侍的婢女幫著她安頓好了行禮，又服侍她用完了晚膳，歇了一會兒後，便準備去盥室沐浴梳洗。
少女向來不喜歡生人伺候沐浴，便將那幾名婢女打發走了，只留了馬嬤嬤在盥室中伺侯。
馬嬤嬤正滿臉好奇地圍著那浴盆打轉呢，忍不住感嘆，“這盆兒真大呀，足有小半個湯池大了，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。”她頓了頓：“莫非是皇上得知三公主喜好沐浴，特意找人定制的？”
少女斜了她一眼：“馬嬤嬤你能不能消停點？”
“是，是，老奴消停點。”馬嬤嬤認錯般拍了拍自己的嘴：“老奴這張嘴啊，凈知道瞎說了，那皇上都不認得三公主，又怎會特意為三公主定制浴盆呢，是老奴想岔了。”她說完一把扯下木架上的巾子，準備伺侯小主子沐浴。
少女撅了撅嘴，這才開始解下身上的衣袍。
在南蠻國待了數月，幾乎難得痛快地沐浴一回，今日算是全彌補了回來，大大的浴盆滿滿的水，可以容納好幾個人在盆中來回游弋了，讓人看著就覺得舒坦。
少女解下衣袍後迫不急待地鉆入水中，如一尾魚兒般紮了好幾個猛子，水波蕩漾，柔軟地滑過皮膚，猶如無數雙溫柔的手，令身體每一處都得到了極大地舒展。
在某一刻，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鳳陽殿，回到了每日都沐浴的那個湯池，回到了過去那些圍著“容哥哥”打轉的歲月。
“三公主，你可別洗久了，不然水就涼了。”馬嬤嬤站在浴盆外一邊叮囑，一邊盯著水中玲瓏的妙人兒直犯嘀咕，小主子不是給那汗王侍過寢麽，這身子看上去咋的還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呢？
“馬嬤嬤，我的琉璃珠子你可帶回來了？”少女從水裏伸出一顆濕乎乎的腦袋，脆生生地問。
“三公主放心，老奴都帶回來了。”
少女又問：“圓圓給我做的那幾雙金縷鞋，還有真真給我做的衣裳，可都帶回來了？”此時她心緒大好，故爾才想起了這些瑣事。
馬嬤嬤“哎喲”一聲，“我的小祖宗啊，老奴又不傻，這些重要的物件兒自然不會落下。”
她這才盈盈一笑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，繼而脖子一歪，再次將晶瑩剔透的小臉埋進了浴盆裏，水光四濺，滿屋旖旎。
足足耗費了半個時辰，少女總算渾身舒坦地從浴盆裏出來，由著馬嬤嬤給自己擦身、更衣、絞發。
馬嬤嬤一邊伺候主子，一邊仍是忍不住看那浴盆：“往後還不知周國皇上會將咱們安頓在何處呢，若到時沐浴不方便，老奴也設法給三公主弄這麽大一個浴盆。”
少女這會兒倒安靜了，沈默片刻後答非所問：“待回了京城，你記得去張伯那兒走一趟，看看那幾個產業的情形如何。”
“是，就算三公主不交代，老奴也會去走一趟的，管他時局如何，咱們只要手頭銀錢不缺，便是啥也不怕。”
主仆二人收拾一陣、閑聊一陣，從盥室出來時天已黑盡了，隨侍的婢女已在殿外燃起紗燈，並在前廳裏備好了甜飲子與小食。
少女尋思著時辰不早了，“那個人”今日應該不會傳喚她了，故爾心緒放松了不少，飲下足足一盞甜飲子後，正欲去殿外走走。
冷不丁見領她進門的那位嬤嬤出現在門口：“三公主，皇上來了。”
她步子一頓，“他……來這兒了麽？”他現在是皇帝了，不應是他差人來傳她去見他麽？
話剛落音，卻見容瑾已在門口長身而立，一襲素衣，肌膚白皙，溫潤如玉的姿容仍是那般的風華絕代、傾國傾城。
對視的瞬間兩人皆怔了怔，無數個相思的瞬間在眼前劃過、無數個甜蜜的過往在心中湧起，他好似仍是那個溫柔的“容哥哥”，她也好似仍是那個甜甜的美少女。
只是，他們又都不一樣了。
他坐上了龍椅，她沒有了自己的家國，分開的漫長歲月裏，他們各自經歷著各自的悲苦與喜樂，如今再見，那份刻骨銘心的熟悉中，卻也滋生了一些難言的陌生，一時竟無語凝噎，一時連時光也停住了。
空氣就這般沈靜了片刻。
片刻後容瑾低聲吩咐：“方嬤嬤，你先退下吧。”
方嬤嬤恭敬地應了聲“是”，繼而朝殿中的其餘婢子揚了揚手，婢子們會意，垂首跟著方嬤嬤退了出去。
此時的馬嬤嬤卻如木樁似的僵在了殿中，瞪著一雙老眼，直楞楞地盯著已成為一代君王的容瑾，一口氣哽在喉嚨裏，哽得她連心魂都飛出了九霄外。
不是說壽淺活不過三年麽，不是說出身賤籍罪臣之後麽，怎的……怎的還成為了周國皇帝呢？馬嬤嬤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一旁的洛染也低聲吩咐：“馬嬤嬤，你與小德子也退下吧。”立於門口的小德子也早已驚得變成一只呆鵝。
馬嬤嬤腦子一激靈，及時地反應過來，張皇地應了聲“是”，忙垂首踏著碎步拉著小德子一道退出了殿門。
殿內徹底安靜下來，只剩了瑩瑩對望的二人。
燭火閃爍，映得二人臉上一片橙光，他們好似都消瘦了，好似眸中皆覆上了滄桑。
上一次見面，還是在燕國的永安塔，為了驗證他是否是那個假太監，她從塔身的八樓一躍而下，他跟著飛身而起，牢牢接住了她。
那時她恨他的欺騙、恨他的虛偽，以至於在離開時放下狠話，自此與他“橋歸橋路歸路後會無期”。
沒成想，不到一年的光景，他推翻了燕國，建立了自己的朝堂，並費盡心機不遠千裏地將她接回來。
只是回來後的她，又該如何自處呢？
少女垂眸，避開了他的目光，繼而後退一小步，朝他福身行禮：“臣妾拜見皇上，願吾皇……”
不待她說完，容瑾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胳膊，繼而輕輕將她扶起來，嘴裏喃喃地喚了聲“小染”。
一聲熟悉的“小染”，讓她瞬間淚落腮邊，身子一頓，不由得又往後退了一小步，躲開了他扶她的雙手。
那雙手真好看啊，纖長、潔凈、骨節分明，指腹上還覆有薄繭，她曾無數次地牽過這雙手，也曾無數次地被這雙手擁進懷中，只是此時此刻，她已與它們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。
知道她在躲他，他眸中的光亮一沈，黯然地收回了手，小心翼翼地問：“小染……是不是在恨我？”
她眸中湧出更多的淚水，偏過頭，倔強地用衣袖擦凈。
他靜靜站立著，從袖間輕輕掏出一方白色棉帕，想如之前那般為她拭淚，卻終是怕惹惱了她，不敢輕易去碰觸她。
兩人如此沈默相對了片刻。
片刻後少女吸了吸鼻子，總算穩住心神，但仍是眉目微垂，低聲回話：“臣妾不敢恨皇上。”她語氣裏帶著明顯的疏離與冰冷，也終是不再稱他為“容哥哥”了。
“小染……”他聲音裏滿是無措。
少女卻驀地擡頭，定定地看著他，一字一頓地問：“皇上會不會殺了洛家人？”
他一頓，連忙搖頭，“不會，我不會殺小染的家人。”
“那我便不會恨你。”她扁了扁嘴，長長的眼睫上又有淚光在顫動，“洛家奪了你們容家的江山，你再把江山奪回去，也算是扯平了，只是，我父皇終究是殺了你的父皇，還殺了那麽多容姓人，說起來，洛家終究還是欠了你們容家的。”
他驀地紅了眼眶，“你……都知道了？”他以為她並不知曉他是周朝皇子的身份。
“是，我都知道了。”少女聲音哽咽，眸中不無幽怨，當日她離開時，他也未曾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，“難道你以為我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嗎？”
“小染。”他嘗試著往前邁了兩步，輕輕握住她纖薄的肩，氣息發顫，句句憐惜：“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，不想讓你背負太多，才會刻意隱瞞了許多事情。”
少女擡頭看他，水潤潤的眸中清晰地映出他凸起的喉頭、流暢的下頜線條，以及高挺的鼻梁與狹長的鳳眼，他臉上的每一處都是她熟悉的、喜歡的，卻是她再也無法觸碰的。
她略略一側身，輕輕的、倔強的拂掉他的雙手，瑟縮著身子喃喃問，“你為何……還想要接我回來？”
容瑾白皙的雙手懸在半空，上面的每一個關節都洩露著他心底的失落與無力，眉目微垂，嗓音發啞：“這裏……畢竟是你的家。”
少女咬了咬唇瓣：“我現在是前朝罪孽，已經沒有家了。”
以前她是尊貴的公主，他是罪臣之後，而現在，一切都倒過來了。
“有我的地方，便有你的家。”他定定地看著她，幽黑的鳳眼裏全是哀求，全是坦城：“我以前說過的，此生非你不娶，接你回來便是……想你做我的妻。”
她拼命地搖著頭，更大的淚珠滾落眼眶，聲聲咽哽：“你已是一國之君，我卻是……一個曾和親南蠻國的前朝公主，我們之間……早就不可能了。”
他滿面急切，卻也是滿目溫柔：“我們之間是可能的，你相信我小染。”他的堅定一如她當初想要嫁給他時的堅定。
少女含淚看著他，第一次喚出他的名字：“容瑾你聽好了，我不會嫁給你的。”她不想讓他眾叛親離。
她說完飛快地轉過身去，一把捂住了胸口，一陣刻骨的絞痛突然掠過心尖，痛得她後背發緊，腦門兒上霎時冒出一層冷汗。
所幸那疼痛瞬間即逝，她深吸一口氣，猶如劫後餘生。
恍惚間，少女猛然憶起卓爾所說的盅毒，但凡她對男人動情動欲，便會胸口絞痛而死，剛剛是動情了嗎？是觸發盅毒了嗎？
“小染怎麽了？”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。
她穩了穩心神，確認胸口不再疼痛後才轉過身來，翕動眼睫，再次福了福身：“臣妾一路舟車勞頓，懇請皇上允許臣妾早些安置。”她的語氣又變得疏離而冰冷了。
他俊美的臉上凈是關切，也凈是黯然，“好，那小染早些休息，我……這便回去了。”他說完不舍地看了她一眼，這才轉身緩緩往殿外走，走了幾步又頓住，回眸，小心翼翼地問：“小染，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？”
“皇上請說。”
他滿眼溫柔，“不管你願不願做我的妻，你能不能……一直待在我身邊，至少是我看得到的地方，讓我時時照顧你，可好？”
她又有些想哭了，她總是對他的溫柔心軟，猶豫片刻後，她終於抿著小嘴兒點了點頭。
他胸口一松，長長舒了口氣，至少她願意留下來了，“京城的公主府會一直是小染的家。”他喃喃說道。
少女垂眸，低聲道了句：“多謝皇上。”
這一晚的月亮格外大，也格外亮，像個圓盤似的高高掛在天際，連星子好似也被它驅趕了，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幾顆。
少女躺在寢殿的軟床上，透過檻窗感受著那如霜的光亮，帶著幾分輕松，也帶了幾許舒暢，不管這裏是周國還是燕國，面對著熟悉的環境、熟悉的風土人情，她都覺得是親切的，且是安心的。
骨笛聲從窗外飄過來，悠揚婉轉，聲聲悅耳，如潺潺河水，在月色中靜靜流淌。
她知道是他在吹，是吹給她聽的嗎？
殿外的臺階上，馬嬤嬤與小德子對著月色席地而坐，二人仍有些驚魂未定。
馬嬤嬤慨嘆：“沒想到啊，當日那位容公子……”
小德子豎起食指“噓”了一聲：“現在是皇上了。”
馬嬤嬤忙捂住嘴，警惕地朝四下裏張望幾眼：“瞧我這嘴，差點就要惹禍。”說著又頓了頓：“怪不得呢，皇上會這般貼心地給三公主備上一個大浴盆。”
小德子接下話引：“怪不得呢，皇上要如此費力地接三公主回來，竟是因了這層淵源。”
馬嬤嬤繼續慨嘆，“怪不得呢，這一路過來吃的喝的用的，皆是按三公主的心意來布置。”
小德子仰頭看月，長舒一口氣：“如此也好，往後咱們三公主有皇上照應著，旁人定不敢再欺負她了。”
馬嬤嬤也舒了口氣：“這容……”她立即改口：“皇上的身子若是無病無痛，倒是比那南蠻國的汗王長得好看多了，也與咱們三公主般配多了，要是他們倆……”她又忍不住開始遐想連篇了。
二個仆從好似是在聊天，又好似是在各說各話，反正夜色很美，心緒也很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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洛染由小德子攙著下了馬車，擡眸四顧，各處霧氣縈繞，朦朦朧朧，高高聳立的華清宮猶如一個沈默的佛陀，莊嚴而肅穆。
她早年跟著郭娘娘來過這兒一次，那時還太小，具體事由也都忘了，如今再來，卻已是恍如隔世，物是人非。
從殿前的甬道內走出一位老嬤嬤，恭恭敬敬地朝她福身行禮：“老奴這便帶著三公主進殿吧。”
少女的瓷白小臉上露出些許張皇，脆生生地問：“你現在……就帶我去見皇上嗎？”
老嬤嬤慈祥地笑了笑：“皇上說了，須得先讓三公主用完膳，再沐浴更衣，待三公主收拾得妥妥貼貼了，再來與三公主會面。”
少女“哦”了一聲，這便跟著老嬤嬤進了華清宮的大門，繼而穿過門廊，進入到一棟僻靜的獨立殿宇，殿中一應家什皆安頓齊備，尤其還在地磚上鋪上了柔軟而舒適的絨毯。
少女喜歡那絨毯，一進殿便脫下了鞋襪，赤足在殿內行走，心頭也一時有些恍惚，好似是終於回家了，又好似是再也沒家了。
幾名隨侍的婢女幫著她安頓好了行禮，又服侍她用完了晚膳，歇了一會兒後，便準備去盥室沐浴梳洗。
少女向來不喜歡生人伺候沐浴，便將那幾名婢女打發走了，只留了馬嬤嬤在盥室中伺侯。
馬嬤嬤正滿臉好奇地圍著那浴盆打轉呢，忍不住感嘆，“這盆兒真大呀，足有小半個湯池大了，也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。”她頓了頓：“莫非是皇上得知三公主喜好沐浴，特意找人定制的？”
少女斜了她一眼：“馬嬤嬤你能不能消停點？”
“是，是，老奴消停點。”馬嬤嬤認錯般拍了拍自己的嘴：“老奴這張嘴啊，凈知道瞎說了，那皇上都不認得三公主，又怎會特意為三公主定制浴盆呢，是老奴想岔了。”她說完一把扯下木架上的巾子，準備伺侯小主子沐浴。
少女撅了撅嘴，這才開始解下身上的衣袍。
在南蠻國待了數月，幾乎難得痛快地沐浴一回，今日算是全彌補了回來，大大的浴盆滿滿的水，可以容納好幾個人在盆中來回游弋了，讓人看著就覺得舒坦。
少女解下衣袍後迫不急待地鉆入水中，如一尾魚兒般紮了好幾個猛子，水波蕩漾，柔軟地滑過皮膚，猶如無數雙溫柔的手，令身體每一處都得到了極大地舒展。
在某一刻，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鳳陽殿，回到了每日都沐浴的那個湯池，回到了過去那些圍著“容哥哥”打轉的歲月。
“三公主，你可別洗久了，不然水就涼了。”馬嬤嬤站在浴盆外一邊叮囑，一邊盯著水中玲瓏的妙人兒直犯嘀咕，小主子不是給那汗王侍過寢麽，這身子看上去咋的還像個未出閣的姑娘呢？
“馬嬤嬤，我的琉璃珠子你可帶回來了？”少女從水裏伸出一顆濕乎乎的腦袋，脆生生地問。
“三公主放心，老奴都帶回來了。”
少女又問：“圓圓給我做的那幾雙金縷鞋，還有真真給我做的衣裳，可都帶回來了？”此時她心緒大好，故爾才想起了這些瑣事。
馬嬤嬤“哎喲”一聲，“我的小祖宗啊，老奴又不傻，這些重要的物件兒自然不會落下。”
她這才盈盈一笑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，繼而脖子一歪，再次將晶瑩剔透的小臉埋進了浴盆裏，水光四濺，滿屋旖旎。
足足耗費了半個時辰，少女總算渾身舒坦地從浴盆裏出來，由著馬嬤嬤給自己擦身、更衣、絞發。
馬嬤嬤一邊伺候主子，一邊仍是忍不住看那浴盆：“往後還不知周國皇上會將咱們安頓在何處呢，若到時沐浴不方便，老奴也設法給三公主弄這麽大一個浴盆。”
少女這會兒倒安靜了，沈默片刻後答非所問：“待回了京城，你記得去張伯那兒走一趟，看看那幾個產業的情形如何。”
“是，就算三公主不交代，老奴也會去走一趟的，管他時局如何，咱們只要手頭銀錢不缺，便是啥也不怕。”
主仆二人收拾一陣、閑聊一陣，從盥室出來時天已黑盡了，隨侍的婢女已在殿外燃起紗燈，並在前廳裏備好了甜飲子與小食。
少女尋思著時辰不早了，“那個人”今日應該不會傳喚她了，故爾心緒放松了不少，飲下足足一盞甜飲子後，正欲去殿外走走。
冷不丁見領她進門的那位嬤嬤出現在門口：“三公主，皇上來了。”
她步子一頓，“他……來這兒了麽？”他現在是皇帝了，不應是他差人來傳她去見他麽？
話剛落音，卻見容瑾已在門口長身而立，一襲素衣，肌膚白皙，溫潤如玉的姿容仍是那般的風華絕代、傾國傾城。
對視的瞬間兩人皆怔了怔，無數個相思的瞬間在眼前劃過、無數個甜蜜的過往在心中湧起，他好似仍是那個溫柔的“容哥哥”，她也好似仍是那個甜甜的美少女。
只是，他們又都不一樣了。
他坐上了龍椅，她沒有了自己的家國，分開的漫長歲月裏，他們各自經歷著各自的悲苦與喜樂，如今再見，那份刻骨銘心的熟悉中，卻也滋生了一些難言的陌生，一時竟無語凝噎，一時連時光也停住了。
空氣就這般沈靜了片刻。
片刻後容瑾低聲吩咐：“方嬤嬤，你先退下吧。”
方嬤嬤恭敬地應了聲“是”，繼而朝殿中的其餘婢子揚了揚手，婢子們會意，垂首跟著方嬤嬤退了出去。
此時的馬嬤嬤卻如木樁似的僵在了殿中，瞪著一雙老眼，直楞楞地盯著已成為一代君王的容瑾，一口氣哽在喉嚨裏，哽得她連心魂都飛出了九霄外。
不是說壽淺活不過三年麽，不是說出身賤籍罪臣之後麽，怎的……怎的還成為了周國皇帝呢？馬嬤嬤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一旁的洛染也低聲吩咐：“馬嬤嬤，你與小德子也退下吧。”立於門口的小德子也早已驚得變成一只呆鵝。
馬嬤嬤腦子一激靈，及時地反應過來，張皇地應了聲“是”，忙垂首踏著碎步拉著小德子一道退出了殿門。
殿內徹底安靜下來，只剩了瑩瑩對望的二人。
燭火閃爍，映得二人臉上一片橙光，他們好似都消瘦了，好似眸中皆覆上了滄桑。
上一次見面，還是在燕國的永安塔，為了驗證他是否是那個假太監，她從塔身的八樓一躍而下，他跟著飛身而起，牢牢接住了她。
那時她恨他的欺騙、恨他的虛偽，以至於在離開時放下狠話，自此與他“橋歸橋路歸路後會無期”。
沒成想，不到一年的光景，他推翻了燕國，建立了自己的朝堂，並費盡心機不遠千裏地將她接回來。
只是回來後的她，又該如何自處呢？
少女垂眸，避開了他的目光，繼而後退一小步，朝他福身行禮：“臣妾拜見皇上，願吾皇……”
不待她說完，容瑾上前一把托住她的胳膊，繼而輕輕將她扶起來，嘴裏喃喃地喚了聲“小染”。
一聲熟悉的“小染”，讓她瞬間淚落腮邊，身子一頓，不由得又往後退了一小步，躲開了他扶她的雙手。
那雙手真好看啊，纖長、潔凈、骨節分明，指腹上還覆有薄繭，她曾無數次地牽過這雙手，也曾無數次地被這雙手擁進懷中，只是此時此刻，她已與它們隔了千山萬水的距離。
知道她在躲他，他眸中的光亮一沈，黯然地收回了手，小心翼翼地問：“小染……是不是在恨我？”
她眸中湧出更多的淚水，偏過頭，倔強地用衣袖擦凈。
他靜靜站立著，從袖間輕輕掏出一方白色棉帕，想如之前那般為她拭淚，卻終是怕惹惱了她，不敢輕易去碰觸她。
兩人如此沈默相對了片刻。
片刻後少女吸了吸鼻子，總算穩住心神，但仍是眉目微垂，低聲回話：“臣妾不敢恨皇上。”她語氣裏帶著明顯的疏離與冰冷，也終是不再稱他為“容哥哥”了。
“小染……”他聲音裏滿是無措。
少女卻驀地擡頭，定定地看著他，一字一頓地問：“皇上會不會殺了洛家人？”
他一頓，連忙搖頭，“不會，我不會殺小染的家人。”
“那我便不會恨你。”她扁了扁嘴，長長的眼睫上又有淚光在顫動，“洛家奪了你們容家的江山，你再把江山奪回去，也算是扯平了，只是，我父皇終究是殺了你的父皇，還殺了那麽多容姓人，說起來，洛家終究還是欠了你們容家的。”
他驀地紅了眼眶，“你……都知道了？”他以為她並不知曉他是周朝皇子的身份。
“是，我都知道了。”少女聲音哽咽，眸中不無幽怨，當日她離開時，他也未曾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，“難道你以為我會一直被蒙在鼓裏嗎？”
“小染。”他嘗試著往前邁了兩步，輕輕握住她纖薄的肩，氣息發顫，句句憐惜：“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，不想讓你背負太多，才會刻意隱瞞了許多事情。”
少女擡頭看他，水潤潤的眸中清晰地映出他凸起的喉頭、流暢的下頜線條，以及高挺的鼻梁與狹長的鳳眼，他臉上的每一處都是她熟悉的、喜歡的，卻是她再也無法觸碰的。
她略略一側身，輕輕的、倔強的拂掉他的雙手，瑟縮著身子喃喃問，“你為何……還想要接我回來？”
容瑾白皙的雙手懸在半空，上面的每一個關節都洩露著他心底的失落與無力，眉目微垂，嗓音發啞：“這裏……畢竟是你的家。”
少女咬了咬唇瓣：“我現在是前朝罪孽，已經沒有家了。”
以前她是尊貴的公主，他是罪臣之後，而現在，一切都倒過來了。
“有我的地方，便有你的家。”他定定地看著她，幽黑的鳳眼裏全是哀求，全是坦城：“我以前說過的，此生非你不娶，接你回來便是……想你做我的妻。”
她拼命地搖著頭，更大的淚珠滾落眼眶，聲聲咽哽：“你已是一國之君，我卻是……一個曾和親南蠻國的前朝公主，我們之間……早就不可能了。”
他滿面急切，卻也是滿目溫柔：“我們之間是可能的，你相信我小染。”他的堅定一如她當初想要嫁給他時的堅定。
少女含淚看著他，第一次喚出他的名字：“容瑾你聽好了，我不會嫁給你的。”她不想讓他眾叛親離。
她說完飛快地轉過身去，一把捂住了胸口，一陣刻骨的絞痛突然掠過心尖，痛得她後背發緊，腦門兒上霎時冒出一層冷汗。
所幸那疼痛瞬間即逝，她深吸一口氣，猶如劫後餘生。
恍惚間，少女猛然憶起卓爾所說的盅毒，但凡她對男人動情動欲，便會胸口絞痛而死，剛剛是動情了嗎？是觸發盅毒了嗎？
“小染怎麽了？”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異樣。
她穩了穩心神，確認胸口不再疼痛後才轉過身來，翕動眼睫，再次福了福身：“臣妾一路舟車勞頓，懇請皇上允許臣妾早些安置。”她的語氣又變得疏離而冰冷了。
他俊美的臉上凈是關切，也凈是黯然，“好，那小染早些休息，我……這便回去了。”他說完不舍地看了她一眼，這才轉身緩緩往殿外走，走了幾步又頓住，回眸，小心翼翼地問：“小染，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？”
“皇上請說。”
他滿眼溫柔，“不管你願不願做我的妻，你能不能……一直待在我身邊，至少是我看得到的地方，讓我時時照顧你，可好？”
她又有些想哭了，她總是對他的溫柔心軟，猶豫片刻後，她終於抿著小嘴兒點了點頭。
他胸口一松，長長舒了口氣，至少她願意留下來了，“京城的公主府會一直是小染的家。”他喃喃說道。
少女垂眸，低聲道了句：“多謝皇上。”
這一晚的月亮格外大，也格外亮，像個圓盤似的高高掛在天際，連星子好似也被它驅趕了，只剩了稀稀疏疏的幾顆。
少女躺在寢殿的軟床上，透過檻窗感受著那如霜的光亮，帶著幾分輕松，也帶了幾許舒暢，不管這裏是周國還是燕國，面對著熟悉的環境、熟悉的風土人情，她都覺得是親切的，且是安心的。
骨笛聲從窗外飄過來，悠揚婉轉，聲聲悅耳，如潺潺河水，在月色中靜靜流淌。
她知道是他在吹，是吹給她聽的嗎？
殿外的臺階上，馬嬤嬤與小德子對著月色席地而坐，二人仍有些驚魂未定。
馬嬤嬤慨嘆：“沒想到啊，當日那位容公子……”
小德子豎起食指“噓”了一聲：“現在是皇上了。”
馬嬤嬤忙捂住嘴，警惕地朝四下裏張望幾眼：“瞧我這嘴，差點就要惹禍。”說著又頓了頓：“怪不得呢，皇上會這般貼心地給三公主備上一個大浴盆。”
小德子接下話引：“怪不得呢，皇上要如此費力地接三公主回來，竟是因了這層淵源。”
馬嬤嬤繼續慨嘆，“怪不得呢，這一路過來吃的喝的用的，皆是按三公主的心意來布置。”
小德子仰頭看月，長舒一口氣：“如此也好，往後咱們三公主有皇上照應著，旁人定不敢再欺負她了。”
馬嬤嬤也舒了口氣：“這容……”她立即改口：“皇上的身子若是無病無痛，倒是比那南蠻國的汗王長得好看多了，也與咱們三公主般配多了，要是他們倆……”她又忍不住開始遐想連篇了。
二個仆從好似是在聊天，又好似是在各說各話，反正夜色很美，心緒也很美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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